【轉貼文章】第二篇 - 麥可瘋（之二）

原文作者 ︰袁瓊瓊
文章系列 ︰親愛老媽麥可文
轉載來源 ︰夢洗老師星的部落格


他一直說實話。只要有人問，他就老老實實明白以告。甚至沒有誇大。
 
一般來說，我們面對群眾，總多少會有點誇大或隱惡揚善，麥可不如此，可能因為他不需要。
 
對於他的一切，無論誇張到如何地步，都是事實。
 
他的聲名和財富，他十一歲就已經是超級巨星，十二歲就見過英國女王，一直到他過世，他和許多國家領導人，皇族，王室，以及歷屆的美國總統都有交情。他是全世界知名度「最」高的人，唱片銷售量「最」高的人，全世界歌迷「最」多的人，個人支持慈善機構「最」多的人.... 在金氏記錄上，他個人便擁有八個「最」。關於麥可傑克遜，無論你誇大到什麼程度，你會發現：都是真的。
 
現在回頭看，他其實單純到乏味的地步。如果不是相隔十年的兩次官司，他的人生簡歷上只會是一長串的歌曲曲目和許多的演出。他不鬧緋聞，不喜歡上電視，不喜歡被訪問，不讓自己在公共場合失態，不酗酒，不嗑藥。更糟的是他還不喜歡鬧新聞，他自己的重大事件，包括兩次婚姻，作了父親，他都主動通知新聞界，還提供照片。完全破壞了媒體跟名人玩捉迷藏的趣味。
 
甚至兩次官司，提起公訴後，他居然主動到案，沒有學 O.J. 辛普森那樣飛車逃逸來博新聞版面，難怪我們沒法同情他，他完全剝奪了我們看電視的樂趣。
 
一上桌就先掀底牌，如果不是太笨，那就是實在太狡詐。因為麥可傑克遜是這樣成功，顯然不是笨蛋，那麼便是狡詐了。
 
而我們都痛恨狡詐的人。
 
全世界對於麥可傑克遜的敵意，或誤解，應該是從這種心態產生的。因為他在用一種我們無法揣測和理解的方式玩弄我們，因之我們回報以痛恨和漠視。著名的塗鴉漫畫家 BANKSY 畫了幅插畫。麥可傑克遜蹲在小屋前，用一根柺杖糖棒引誘門前的兩個小孩。標題是：「 MICHAEL JACKSON`S HANSEL & GRETEL 」。
 
HANSEL和 GRETEL是格林童話裡被巫婆拐進糖果屋的小孩。我不知道現在BANKSY看自己的這幅畫，會不會多少有些心虛。在認定麥可有罪而扔去的石頭中，這可是相當大的一塊。
 
當然最大的，超級大的一塊，絕對是馬丁布色爾（Martin Bashir）在 2003年炮製的影片：「 Liveing With Micheal Jackson 」。
 
現在網路時代，凡走過必留下痕跡，而且完全是第一手痕跡，有照片有文字有錄影，像蟑螂螞蟻（如果是負面的），也像陽光空氣（如果是正面的）一般無所不在。好的壞的美的醜的都給你留下來。而且還會無限衍生，如果讓公眾產生了興趣的話。要消滅比散播更難。
 
馬丁布色爾如果曾經想像過要留名青史的話，他現在做到了。有麥可就有他。他的這部影片永遠與麥可同在，人們有多愛麥可，就有多討厭他，每句對麥可的讚美，都夾帶了對他的詛咒。
 
現在大家都同意這部紀錄片相當惡意。但是我相信馬丁只是忠於自己，他真心相信麥可邪惡扭曲。只不過略微使用剪接技巧，讓更多的人贊成他的看法，而已。

會有這個想法，是因為馬丁在影片中保留了非常真實的麥可。

其實麥可在這部片裡沒丟什麼新材料，所有他對馬丁說的事，都曾經被報章雜誌刊載過，在媒體播出過。但是馬丁的影片中，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看到麥可沒有修飾沒有掩蓋的狀態。看到他無染的大眼睛純黑，做夢一樣的神情。那比任何文字更清晰的表達了這個男人活在哪裡。他的過往從來沒有成為回憶，所有的被傷害，失去，一直都在，圍繞在他身旁，與他一起呼吸，生活在現在。只要一想起就全部回來。他的脆弱和敏感，讓他怪異讓他出類拔萃，讓他成功，也毀了他。

我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時，對麥可的「變形」悲嘆不已。前頭才看過他全盛時期的性感迷人演出錄影。結果現在看到的是個怪叔叔，這馬丁不斷提醒他：「可是你現在四十四歲了。」也同時提醒我們。

這個四十四歲的男人爬樹，半夜睡不著就開電動輪椅在旅館走廊上來來去去。每天都要玩大型電玩。看卡通片，屋子裡擺著各種大型人偶。說起小時候被父親虐待的事，馬上掩面哭起來。對著鏡頭做鬼臉罵小報，讓自己幾個月大的孩子在窗外懸空搖晃。但是出席慈善義演時，馬上搖身一變，光鮮亮麗，在那些不知道他的幼稚品行的粉絲前面做王。

麥可的這種兩面性，要讓人不相信他會裝會說謊，實在很難。

我相信馬丁忠於自己。他帶著成見來看麥可，於是看到了他想看的。麥可在影片中長髮遮臉，完全像頭鳥。那彷彿沒有眼皮的大眼睛，尖尖的鼻頭上翹。他有些駝背，而且，幾乎全程都穿著邋裡邋遢的上衣，鬆鬆垮垮，八成在掩蓋他的大肚皮。

我跟女兒哀嘆：「麥可也是會老的啊。」

但是現在，這部影片成為我最珍貴的收藏。這裡頭的麥可，唯其全無修飾，他的本質完全流露出來。

沒有那些炫目的舞台效果和華麗服裝，麥可穿著睡衣，披頭散髮，在窄小雜亂橫放了電線的錄音室地板上跳的「比莉珍」，一樣流利神奇。他還模仿樂器，以口技製造鼓聲和打擊樂。他牽著兒子女兒撐傘從旅館裡出來時，隨口清唱了「 SMILE 」，聲音之美，跟專輯裡呈現的不遑多讓。然後，馬丁也拍了他的歌迷。

麥可到哪裡，歌迷都圍著他。尖叫，喊他的名字。各種年齡層，各種膚色，有男有女。他購物的時候，人們隔著櫥窗看他拍攝他，近距離時便要求簽名，麥可來者不拒。年輕人跟著他的座車跑，麥可叫司機停下，讓一個小臉的金髮女孩上車。這女孩問：「麥可我可以抱你嗎？」麥可說可以，「我會給你更多。」他從后座傾身出來，緊緊抱住女孩。跟她貼著臉，撫她的頭髮。女歌迷哭起來。另一次在停車場，跟他擁抱之後，那個女孩全身發抖不止，人沒法站，整個人癱了，跪坐在地面上哭。

這些魔力場面，麥可自己的官方影片裡沒有。若不是馬丁拍了這些，麥可的奇妙或奇異之處，或許不會被我們發現。

馬丁也保留了麥可和孩子的互動。原本用來證明他神經質的片段，現在變成網路上的珍品：證明他是多好的父親。麥可在給小兒子餵奶，他笨拙的抖腿，對著孩子一疊聲說：我愛你，愛你。喉頭哦哦出聲，把奶瓶塞到嬰兒嘴裡。

他帶孩子去動物園，結果歌迷和媒體包圍，場面混亂。馬丁問：因為你在，所以才變成這樣，你何不讓保鏢帶著孩子去參觀就好呢？

麥可說：不，絕不。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孩子。他說他不願意孩子像林白的孩子一樣被綁架，結果死在樹林裡。

他愛他的孩子。馬丁說：「我聽到他們總是說我愛你，而你回答：我愛你更多。每天都這樣。」麥可點頭：「是的，無數次。我每天會無數次告訴他們我愛他們。」

雖然我忍不住要覺得麥可傑克遜濫情已經濫到了外太空去了，可還是有一種感動。覺得他的愛很多，做他的孩子一定非常幸福。

現在他死了。我們用全新的眼光來看這部影片。馬丁確實忠實的紀錄了麥可，既沒有讚美，其實也沒有詆譭。他看到的麥可和 ET 一般怪異醜陋，但是愛他的人卻同時在那個不修飾的外形下看到他的單純，看到他水晶一樣透明，玻璃一樣脆弱。並且，其實麥可自己早說了千百遍。他不願意長大。他用不長大維護他的純粹，各方面，肉體與心靈。決心作全世界唯一停留在時光中的人。

但是世界終於看不過去，伸出手來把他捏成了粉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