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轉貼文章】第一篇 - 麥可瘋（之一）

原文作者 ︰袁瓊瓊
文章系列 ︰親愛老媽麥可文
轉載來源 ︰夢洗老師星的部落格

麥可傑克森過世那天，女兒看到新聞，立即打電話告知，我的反應是：那又怎樣。

那時我對麥可傑克遜的了解或感受，和這地球上大約五十億人的認知一樣：不過是死了個過氣的流行藝人；一個怪物，把自己整容得面目全非，鼻子掉下來，下巴脫落，還漂白皮膚，以自己的黑種血統為恥，並且喜歡騷擾小孩，估計他大概侵犯過上百個孩童，並且為了遂自己的私欲，搞了個兒童樂園。

之外，他大約性生活紊亂，吸毒，神經不正常，或許有同性戀傾向，或性別認同問題。他是變態，自戀，自卑和自大狂，有「霍華休斯」第二的傾向.... 看他總是把頭臉遮住，戴黑眼鏡和口罩出沒的行為就知道....所以，這樣一個人死了，「那又怎樣。」

最近幾個月裡，可能全世界都在重新認識麥可傑克森。從一九九三年的孌童案發生後，麥可的形象便開始逐漸往我前面形容的那些字眼傾斜。等到二零零三年，同樣的起訴又發生一次，除了讓大家「複習」麥可傑克森的案底，又更加證明他絕對不可能無辜。不是有一有二必有三嗎？至於那個「三」為什麼沒出現，群眾們也有合理推論，是因為他有了「自己的孩子」。

麥可傑克森自己的孩子從來沒人相信那是他親生的，因此，很明顯，他在家裡頭建造了他自己的「孌童樂園」，三個孩子都即將，或者已經，遭受了他的「魔掌」。我在網路上看到這一類材料，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人背負著這樣邪惡的形容，他要如何正常的活下去。而麥可傑克森生命的最後十六年中，他的名字一直與這些字眼連結在一起。

現在他死了，所有這些與他相伴的標籤才一件件被翻案，證明完全子虛烏有。網路上寫他是：「有史以來被誤解最多的人。」很滑稽的是，所有為其辯駁的材料都不是麥可傑克森現在提出來的，全都早已存在。在他過往的訪談裡，他自己的聲明裡，他的歌曲裡，他的書裡.... 全都存在，但是直到現在，才被人們看見。難怪有些人必須要「以死明志」。不以無可逆轉的姿態為自己申訴，就連麥可傑克遜，他的聲音也一樣無人聽見。

他應當是地球上聲音最「大」的人。他的歌傳唱全世界，無數人聽見。在時光裡迴盪逾二十五年。地球上至少二分之一的人，生命裡都存留有麥可傑克森的碎片，他的某個動作，他的歌曲中某一段旋律，都與我們生命中某個景象某些感受某個時期某個隱密情感相連結。麥可傑克遜像個開關，獨獨這個名字，便能夠開啟我們的一些經驗和回憶，讓我們在剎那間回到我們已失去的人生裡。

我們一直在傾聽，而居然從來沒有聽見。我們一直在觀看，也同樣，從來沒有看見。這真是最大的 thriller。

證明人類居心要盲目的時候，簡直是莫之能禦的。

現在我們失去他了。他的怪異或違常都隨之而去，全世界都慈悲起來。已經隨他老去因而鄉愿的 FANS 開始捍衛他，流行樂之王的軍隊在他死後才為他戰鬥。網路上充斥著為他辯解的文章，群眾重新開始看和聽他歌詞裡的一字一句，他的唱片重新賣翻，書重新賣翻，錄影帶重新賣翻。

國王的聲音在死後，似乎比在生前更洪亮哩。

我也是因為這樣，才開始接觸麥可傑克遜。

年輕的時候實在不喜歡他。我承認我種族歧視，不太喜歡黑人。另外又不喜歡麥可傑克森唱起歌來要喊破嗓子的調調，那時覺得他好吵。沒想到現在變成老人家，反倒對他那些重節奏的歌曲著迷起來。聽麥可的歌一定會不由自主想擺動身子，就算慢歌也一樣。他的節奏透到骨髓裡。實在沒法安靜的欣賞。我時常在坐捷運時聽麥可的歌，耳機開到最大聲，反正沒人聽見。

那時候整個車廂變成歌聲的海洋，其他人的動作，交談或晃動，似乎都有了韻律感。自己整個人好像忽然在電影裡。或許 MTV 裡。等下了車，就繼續帶著這整片旋律之海在路上走。

腳步跟著歌曲的節奏邁步，像自己在跳著秘密的舞蹈。

有一天晚上，逛到 YouTube。因為那陣子麥可鋪天蓋地，到處都是他。有部影片標明「妖受好看」。便點進去。沒想到就此沈淪，一發不可收拾，成為了麥可最新的「瘋」。

這部片就是「 Dangerous 」。我後來看了許多他的「 Dangerous 」版本，各各不同。他表演時喜歡即興，許多曲目，在不同的演出場合都多少會做改變，而「 Dangerous 」最為天衣無縫，渾然天成。這舞蹈非常漂亮並且有力。動作超簡單，但是配合節奏，帥到爆。(畑鹿驚按：完全同意，「 Dangerous 」也是我認識他的開始。)

我從來沒想像過有人可以把走路、倒退、拍肩膀、摸臉、抖腿、跺腳、扭頭，插口袋，.... 這些動作編到舞蹈裡。並且也沒想過這些動作原來可以這樣漂亮。而看多了之後，發現麥可傑克遜所有的東西都這樣，他的歌或舞，都極簡單。他的歌沒有複雜形式，歌詞也非常單純，而那些為世人驚嘆的舞步，事實上都非常簡單，比任何舞都容易跳。

他的動作都從生活中來，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動作，會走路就該會跳麥可傑克遜的舞，但是沒有人能夠跳到像他那樣美那樣魔幻，我覺得是內在的問題。麥可曾經在訪問時說跳舞的時候不要去想該如何跳，「那是大忌。」他說在跳舞的時候，要想像自己就是音樂就是旋律，是演奏的低音貝司，是鍵盤，是鼓....

他這種與音樂渾然一體的能力是天賦，大有可能全世界就他一個有。他說來簡單，完全沒概念他在教我們「何不食肉糜」。

這傢伙這一類不動聽的話還不少。他說過：「我不是有意去唱歌或跳舞的，這是真的，我一張嘴，音樂就自然而然的出來了。」他一抬腿，舞蹈就自然而然的出現了。跟音樂有關的一切，於他完全是本能，不學而知之，跟我們吃飯喝水一樣容易。然而我們畢竟有一些事贏他。我們懂的事情，麥可傑克森一生都沒有懂。那就是世故。也或許懂了，但是他選擇了不去使用。

我猜想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透明了。從五歲與兄弟們組團開始演唱，麥可傑克遜一直活在公眾的眼光中。現在網路上充斥著他的照片與錄影，與文字記錄。

「JACKSON 5 」時期的演唱會錄影，新聞，評論，以及他每一個時期，包括他自己最痛恨自卑的青少年時期（滿臉青春痘，瘦的像竹竿）的照片，短片。之後他蛻變成「流行樂之王」，他的面貌的改變，歌唱風格的改變，他的戀愛他的婚姻他作了父親.... 全部都有紀錄。除了他願意公開的，還有他不願意公開的：他在一九九三年和二零零三年的兩次被起訴，都有完整的法庭記錄，甚至九三年接受審訊時的錄影帶，MJ 坐在桌子面前，垂著眼，表情單調的說：「我不知道... 也許.... 我忘了.... 」都在網路上流傳。

而看遍了他所有的材料之後，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，和讓人驚異的一點是：「麥可傑克遜一直都在說實話。」

他對於群眾所說的關於他自己，他的作法想法，他是怎樣的人，在這所有資料中，一直都非常一致。這些遍布全世界，橫跨數十年的材料中，有新聞，有他的發言，有別人對他的諷刺污衊和詆毀，有他的抗辯。現在，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，看到的是他從來沒有前後不一致過，也從來沒有失態過。十數年間，他被全世界高舉，又摔下地來踐踏，不知道算不算不長進，麥可傑克森依然故我，始終維持他的好教養，不怨恨也不罵人。而且，只要有人願意聽他說話，他總是說實話。